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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妳在交往過程中就發現他是這樣的人了,不是嗎?」小巫問蓆恩,「無論是爾斯、妳的前搭檔(那位在教育局有記錄的不適任教師),或者那些長官,都有著過度追求世俗價值的特性。」

 

「妳明明發現了,卻還是選擇繼續相信及陪伴,為什麼呢?」小巫問。

 

(註:小巫是蓆恩的摯友之一,因為祖先從事與神明相關的工作,自己大難不死後本身也變得看得到不同次元的事物,因此蓆恩都暱稱小巫是「會魔法的人」)

 

「因為我覺得,人們之所以會過度追求世俗價值,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找到自己。」蓆恩回答,「沒有找到自己,所以才需要汲汲營營世俗定義的『好』。藉由他人的稱羨,才能對自身的存在產生安全感。」

 

蓆恩續道:「所以我只要陪伴他們一起尋找就好了。就像我對每個有問題行為的學生,也都是相信他們背後一定是有需求沒有被滿足。只要那些解決了,問題行為自然也會迎刃而解了。」

 

「只是……」蓆恩的語速慢了下來,「我不曉得為什麼這樣的信念,在小孩身上有用,在大人身上卻沒有用。」蓆恩的語氣有著藏不住的失落,「故事的結局總是小孩最後都變好了,大人最後卻都狠狠傷害我……」

 

 

「我比妳欣賞的那位前同事還多了人脈,我的人脈一定比他廣。」

 

「我回我們學校,學弟妹都說我是人生勝利組,不但有穩定公職,女朋友也是老師還很正,他們看了妳的照片還說哪裡來的coser。」

 

「某某主任說我也太快就追到妳了吧。」

 

「我教甄時沒有很辛苦,隨便考考就上了。」

 

「某某老師說要她的小孩跟我學習,因為她說我很優秀。」

 

「某某主任說我怎麼能夠學東西學這麼快,說我根本是火星人吧,哈。」

 

「他們都很詫異我第一年薪水就這麼高欸,都是學術加給啊。」

 

「全校就只有我和校長一樣,學歷是博士。」

 

「我不喜歡跟別人合作,別人都很平庸。」

 

「我們以後小孩國中要讓他們念私校,私校盯功課比較嚴。」

 

「我的家鄉是做漁業的,回家都是滿山滿谷的生魚片吃到飽。」

 

「哎唷,所以妳現在是在炫耀囉?」同桌的其他同事問爾斯,「對啊,我就是在炫耀。」爾斯笑答。

 

「妳英文很好嘛,那我要利用妳,幫我把我要寫的小論文標題翻譯成英文。」

 

 

蓆恩片片斷斷地想起交往時爾斯對說過的話。

 

「當他這麼對妳說時,妳都怎麼回應?」小巫問。

 

「我只覺得是因為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價值,所以才一直需要別人的崇拜,因此大多我都不會說破。」蓆恩回,「當然有些我還是會做出回應。」

 

「例如他說想要利用我翻譯小論文標題,我會拒絕他,跟他說我覺得這樣不好,因為很像作弊。雖然他前前後後還是問了兩三次……」

 

「他說小孩要送私校,我會說,不要吧,人生又不是只有念書,高中之前都應該多去玩多去嘗試,才知道自己大學想念什麼科系呀。」

 

「他說喜歡被叫火星人,我就問,所以大家公務信箱都是代號,唯獨你的不一樣,也是因為這樣嗎?畢竟他也說過他最喜歡被叫奇葩了。」

 

「他說他教甄很輕鬆就考上了,我就反問他,有嗎?可是當時你都花式失眠欸……諸如此類。」

 

「那他到處去說他女朋友也是穩定公職、說妳很正、給別人看妳的照片,又來沾沾自喜轉述別人說他很快就追到妳的時候,妳有什麼感覺?」小巫問。

 

「嗯……其實那時候感覺還滿複雜的。」蓆恩若有所思,「一方面會覺得不舒服,覺得他把我當炫耀財;一方面卻也心虛,覺得自己並沒有漂亮到能被拿上檯面炫耀。」

 

「是後來他跟我說,全校只有我和一位六年級班導的長相是他的菜,而之前也確實有人跟我說過我和那個導師長得有點像,我才稍稍放心,覺得那自己應該是有符合他的標準吧。」

 

「放心之後剩不舒服的感覺,但又會千萬遍說服自己,算了吧,能讓男朋友開心也很好啊。」蓆恩笑了笑,「真是拉扯吶。」

 

 

蓆恩曾以為,爾斯是少數和她一樣,對於夢想夠篤定也夠努力的人。

 

蓆恩國小開始便會思考自己想要的、不要的是什麼,大學開始也打遍大大小小的工。

 

她做過許多不同的事,走過許多不同的路,在去蕪存菁的過程中,她漸漸能很堅地說,她找到自己的夢想了,是「用心過每一天」。

 

她覺得她的靈魂不是為了追逐世俗定義的「好」才來到世間的,而是為了體驗那些不曾寫在課本上、真正有價值的事物,才降生的──這也就是為什麼蓆恩會擁有許多念書之外技能的原因了,只讀書,根本無法滿足她對萬事萬物的好奇與熱愛呀。

 

反觀爾斯,一路走來都在念書,也表示自己喜歡念書,但回頭來看,爾斯幾次的人生低谷,卻都是因為「不認識自己,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歡這條路」而造成的。

 

「不認識自己,那就去找吧,像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呀。」蓆恩曾如此邀請爾斯。

 

她找他一起學一個新語言,找他一起看一部新電影,找他一起做一個新運動,找他一起吃一個新口味,找他一起討論問題,找他一起梳理情緒。

 

但爾斯全都拒絕,凡是沒興趣的新事物他一律不碰,還是只願意花時間在他的論文、教師證、或者計畫呀比賽啦,這些只要中規中矩、符合大人的期待,便能受到激賞的事物上。

 

「好奇怪,」蓆恩心想,「說著自己不喜歡這條路,卻也不願意去嘗試別條路,跟那些只會抱怨現況卻不願意改變的人一模一樣呀……」

 

人們總是用「優秀」來形容蓆恩和爾斯,但細細追究起來,蓆恩的優秀,比較像是多才多藝及創意無限;而爾斯的優秀,則似乎僅止於「學歷很高」而已。

 

蓆恩比較像框架外的資優生,不符合主流的期待,卻活得清晰明確;然而爾斯則比較像體制內的績優生,符合主流的標準,卻活得迷惘茫然,典型傳統教育下的產物。

 

 

「那現在妳還喜歡他嗎?」小巫問蓆恩,她若有所思。

 

「當初喜歡他的原因,是因為以為他和我一樣,找到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了,對於夢想很篤定很努力;雖然交往時漸漸有察覺他的侷限,但我都想,我是助人工作者吶,要繼續默默看著他、陪著他。」

 

「直到分手後,才確定原來他念書,真的不是因為多有熱忱,而是因為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,才選擇了這條一定有長輩掌聲的路。」

 

「他花了多大的力度在念書,其實只是他花了多大的力度在逃避面對自己的鏡映罷了。不知道自己定位的男生,真的不帥了……加上後來他連基本的信用都沒有遵守,甚至還想回頭利用我……」

 

蓆恩頓了頓,「我不知道欸,一個男生如果只是不耀眼,那可能還不至於不喜歡;可一個男生如果品格不好,我對他的感覺,好像瞬間就會變成『喜歡不了』了……」蓆恩皺眉,「會變成完全不想要有交集了,想到都不舒服。但那轉變好突兀,我不太會形容。」

 

「我大概懂。」小巫道,「用直男的術語,就是『秒軟』。」

 

蓆恩莫可奈何地看著小巫,覺得這個比喻真是粗俗,卻又不可否認地貼切。

 

 

因為對於人生迷茫,所以不吸引了;因為不但不遵守基本信用,甚至還想回頭利用,所以蓆恩再也不會對爾斯感到心寒或自責了。

 

因為蓆恩突然驚覺,難道她真的有糟糕到,應該被這樣對待嗎?讓爾斯選擇退出這場關係,或許真的是她不夠好;但都已經主動退出關係了,卻又想回頭利用她,視他人如塵埃,卻又要他人器重自己,造就如此自我中心王子病的原因,難道仍是蓆恩不好、蓆恩活該嗎?

 

還是其實打從一開始,品格不好的,根本就是爾斯自己呢?難怪這麼多律師都說,分開了,才是品行彰顯的開始。

 

 

蓆恩一次次不去記數爾斯所帶來的傷害,後者卻愈發得寸進尺,因此往後當蓆恩想起爾斯,心底只剩輕蔑與慍怒。

 

「喜歡說嘴博士學歷的你,是臺大畢業嗎,還是被退學了?喜歡念書嗎?」

 

「喜歡說嘴教甄輕鬆的你,是應屆榜首嗎?還是放棄實習,多年後仍不知道要做什麼,所以才回來求個穩定公職?」

 

「喜歡說嘴有幾張教師證的你,是喜歡當老師嗎?還是跟念書一樣,只是為了被認同?」

 

那些會抬舉自己的人,從來不是內在豐盈的,相反地正是因為內心匱乏,所以才會拚命展示自己僅存的擁有,深怕別人不知道。

 

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、做著自己不那麼喜歡的工作……明明課題和世上絕大部分人相同,卻還覺得他人平庸、覺得自己才是最特別的火星人,然後希望自己不認同的人認同自己。

 

如此雙重標準,如此追求高學歷,原來背後竟是為了劃分人我階級嗎?

 

想起爾斯曾身陷「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在幹嘛」的焦慮模樣,蓆恩不禁啞然失笑:「原來,這就是你苦心經營的『人生勝利組』形象。到頭來也只不過是金玉其外,敗絮其中而已。看來,你和你所討厭的大人,一樣的地方可不只學歷。」

 

海之鏡<待續 4/6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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