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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學期末的時候,我的五感好像都消失了。我不斷找各式各樣的方法想把自己弄痛,我去按淋巴腺按到滿腿瘀青、去雷射除毛、去健身房把自己操到缺氧暈倒……」甦醒後的彼岸,記憶也一點一滴恢復,「好像唯有『痛』,才能讓我感到活著……甚至有好幾次,我都想從學校頂樓跳下去……」想起那時的精神狀態,彼岸不禁瑟縮了下。

 

「我心底覺得不對,卻又被體制綁得動彈不得……當時的我,是不是差點成為傀儡了?」彼岸問。

 

莫醫生嘆了口氣。

 

「是啊,如果彼岸花沒有誕生成功,妳其實也會走上成為傀儡的那條路。正是因為承受不了劇痛,才會藉由喪失五感、變得麻木來保護自己;但又不甘自己就此屈服,所以妳也才會想盡辦法弄痛自己,試圖延緩靈魂被吞噬。」

 

「原來那真的是快要成為傀儡的感覺。」彼岸有些震驚,「那如果真的成為傀儡的話,會變得怎麼樣呢?」

 

「真的成為傀儡的話,臉部皮膚會剝落、變得面無表情且不會衰老;再嚴重一點,會變得虛實不分……最後則完全不需要細線,也會被支配著了。」

 

彼岸想起了玫瑰。

 

她看過玫瑰臉部的變化;她聽過玫瑰打從心底相信自己說的謊話;她目睹過玫瑰想獲得男生的青睞,卻始終覺得需要靠顏值,即使彼岸這樣一個不愛打扮的女孩卻率先吸引電腦老師的目光,仍無法推翻玫瑰舊有的執見;她見識過玫瑰想獲得學生的喜愛,卻始終覺得需要靠金錢,即使彼岸這樣一個從不買昂貴禮物給學生的老師卻比她受歡迎,仍無法顛覆玫瑰固守的觀念……

 

「成為傀儡的人,會一直活在當時受傷的時空裡,就算出現了能夠反證他們想法的事件,他們也很難被改變。」莫醫生看穿了彼岸的思緒,道,「所以他們才會即使沒有細線,也仍被操控著,這就是『時空永恆魔咒』。」

 

「所以他們變不回來了嗎?」彼岸問,「那他們為什麼沒有成功誕生出圖騰呢?」

 

聞言,莫醫生緩緩冒出情緒顏色。

 

「每個人都有被世界左右,導致一路走來支撐自己的信念動搖、並開始痛苦地與細線進行一連串角力的時候。此時有兩條路,一條是和妳一樣,斬斷細線、誕生圖騰;另一條則是沒能誕生出圖騰、一直被細線牽制著,最終慢慢成為傀儡。至於為什麼有些人能成功誕生圖騰、有些人卻不能……」莫醫生慢了下來,像在思考。

 

最後她深吸了一口氣道:「我知道妳討厭別人這麼說,但,真的不是所有人都跟妳一樣運氣好。」

 

彼岸詫異地看著莫醫生,她萬萬沒想到莫醫生會這麼說。

 

「妳可能很難想像,妳相信努力會成功,那是因為妳運氣好;妳有力氣努力,那也是因為妳運氣好。」莫醫生神色凝重地說。

 

「努力明明是我的選擇,怎麼會是運氣?」彼岸不滿地反駁。

 

「會成為傀儡的人,其實剛開始都反抗過,可是一再的挫折與失敗,讓他們漸漸變得沒有力氣再努力、也不再相信努力會成功了。」

 

莫醫生看著彼岸,語重心長。

 

「傀儡其實也不想成為傀儡。沒有人想成為傀儡。」

 

 

彼岸拖著困惑且疲憊的身心回到家中,才剛脫掉鞋子、跨進玄關,就被一個龐然大物絆了一跤。

 

彼岸打開燈,發現原來是弟弟喝醉酒倒在地上。

 

「酒,我要喝酒!」弟弟東倒西歪地坐起身,神智不清地胡言亂語著。

 

伴隨著臭味,彼岸突然一陣厭惡。

 

弟弟一直是自由的。

 

小時候,他不像彼岸會被母親嚴格要求要表現優異;長大後,他也無需像彼岸這樣,為了過自己想要的人生而與母親衝突。

 

弟弟愛怎麼活便怎麼活,因為母親向來不會規定他。

 

「明明那麼自由,還把自己搞到大學延畢、到現在都還沒找到穩定的工作。」彼岸怨懟地想,「我要是有你的一半自由,早就不知道功成名就到哪了。」

 

那天晚上,彼岸翻來覆去,徹夜未眠。

 

直到清晨時,她才隔著房門,聽見弟弟酒醒了。

 

弟弟連忙打電話給女朋友報平安,但女朋友顯然很不高興弟弟喝成這樣。

 

弟弟對著電話另一頭解釋,這是他好不容易又找到的工作,應酬嘛,他身不由己。他說母親從未對他有過期待,所以這次他一定要好好做,讓母親刮目相看。

 

聞言,彼岸望著天花板,久久不能自己。

 

原來她一直覺得母親給弟弟的是自由,到頭來,弟弟感受到的卻是不被期待;而她一直感受到的是母親對她的束縛,到頭來,對弟弟而言那才是愛。

 

她突然想起以前和弟弟聊天時,弟弟曾說過羨慕她,因為弟弟覺得母親比較愛她。

 

「就算她對妳再怎麼苛刻,可是妳看,九二一大地震時,她第一時間打橫抱起衝出房間的,是妳,不是我呀。」小學的事,弟弟竟然到大學還記得。

 

思及此,彼岸一陣揪心。

 

以前她都只看到一路努力走來的自己,但現在她好像能多一份心思,去看到弟弟其實也有他的難處。

 

還有母親,明明兩個孩子她都愛,卻兩個孩子都沒能感受到她的愛。那樣的母親,內心肯定很淒涼的吧。

 

她想起外婆、母親、弟弟,以及她自己,後腰都有傀儡症的細線。原生家庭的課題像世襲的詛咒,血脈相承地傳遞了下來。

 

「可是,」彼岸想起雖然不屬於2%的人,但近來也開始願意面對自己症狀的母親;彼岸聽著起身開始盥洗的弟弟;彼岸摸著自己後腰的圖騰,「可是,這樣殘酷的無限輪迴,在我們每個人都各自用盡各種不同方法、數以萬計的努力下,不也一代比一代更加柔軟嗎?」

 

雖然還很遙遠,但,一步一步,我們都有慢慢在朝好的方向前進吧?

 

 

新學期,玫瑰的學生除了畢業的,剩下的則平均分配到其他資源班老師手中。

 

彼岸的舊生一如往昔安定,而原本在玫瑰那兒的學生來到彼岸這兒後,不但漸漸沒有了情緒行為問題,也鮮少提及玫瑰。

 

玫瑰畢業的國中生回學校,第一個要找的老師不是玫瑰而是彼岸;玫瑰分配到其他資源班老師手中的學生寫卡片,也都不是寫給玫瑰而是寫給彼岸;好像玫瑰不曾在學生的生命中留下痕跡似的。

 

「老師我跟妳說,我們之前還把玫瑰老師氣哭了欸!」一日,學生難得提起玫瑰,卻是這麼笑著對新來的搭檔老師說。

 

彼岸突然覺得有點哀傷。

 

她想起剛認識玫瑰時,玫瑰也是花了很多心力在外表與金錢、鬧了許多事,但最後仍得不到男友的愛,結果同樣的模式又發生在她與學生的之間。

 

如果要探究原因,可能要追本溯源到玫瑰的原生家庭吧,她的父親就是只疼有先天條件的哥哥、就是著重物質的享受。因此玫瑰現在看似是壞掉的大人,但她其實也曾只是個受傷的小孩,想要愛,卻沒有感受過愛,所以也才不知道該怎麼愛人。

 

「時空永恆魔咒。」莫醫生的話在耳畔響起。

 

如今事過境遷的彼岸才發現,原來彼岸一直以為自己的用罄全力,只是玫瑰的毫不費力;殊不知原來玫瑰吃盡苦頭抵達的終點,才是彼岸輕鬆坐落的起點。

 

玫瑰要的,自始至終都只是愛而已。而彼岸不用刻意去做些什麼,就擁有了。

 

「這就是莫醫生所說的『運氣』嗎?」彼岸的腦袋突然「啪」地一聲接通。

 

如果玫瑰和彼岸一樣,父親多愛她一分,她今天是不是就不同了?如果玫瑰和彼岸一樣,生命中曾出現過一個重要他人,和她建立起穩定的親密關係,她今天是不是就不同了?甚至如果玫瑰和彼岸一樣,再倔強一點、再不放棄一點,她今天是不是就不同了?

 

個性受家世影響、選擇受個性影響、而選擇又回過頭鞏固個性……甚至個性有時,也是天註定。太多的環環相扣、太多的萍水巧合、太多的造化與命運,已經不再是傀儡症初期的細線,那單線段單線段串聯成的因果關係,而是一張密密麻麻的網,截取一角仍看不清全貌,剪斷一條後仍動彈不得。

 

因此所有的千迴百轉,最後都只能化約成莫醫生口中的兩個字--運氣。

 

此時此刻才終於明白莫醫生所言的彼岸,內心湧出百感交集。

 

「如果重來一次,我會不會做出不同的選擇?」

 

 

幾週後,彼岸的生活恢復平靜,新來的搭檔老師也逐漸步上軌道。

 

隨著時間的推進,這件事變得像湖面上的漣漪,愈久遠愈無痕。

 

只是奇怪的是,這學期校長在教師週會時,比以往都更加強調校譽,彼岸覺得納悶:明明之前校長才告訴彼岸,是因為把她當自己的孩子,所以才罵她罵得兇,並不是為了校譽呀,怎麼現在說詞又翻轉了?

 

不過彼岸也無心多想,因為傀儡症末期,本來就會有虛實不分的情況,加上校長年事已高,確實有退化的可能,因此她也不想再去一一細數與計較了。

 

 

她也在走廊遇到過特教組長,當時他正在處理玫瑰在學生身上所留下的後遺症--那個被傷害得最深的學生,直到現在都想跳樓。

 

彼岸曾想過,為什麼在遇到玫瑰後,特教組長明明也覺得她不好、明明也試過方法想預防學校又招到不好的代理教師,但當事情愈演愈烈時,特教組長卻是這樣處理?

 

然而當彼岸看到特教組長這麼焦頭爛額、這麼心力交瘁時,瞬間也不想再去探究了。

 

彼岸只知道,無論做出什麼選擇、成為怎樣的人,都會付出相對的代價。當初學生有星星之火時,特教組長與校長沒有做出有效處理,現在演變成燎原之火,兩人都將會有各自的後果要承擔。

 

特教組長的工作量會倍增,校長則會不斷提心吊膽學生若真跳樓了,事情爆發、媒體記者蜂擁而至,會毀損校譽。

 

每個人都不想成為傀儡,卻又始終在同樣的時空裡輪迴。

 


 

時序悄悄地進入冬季,而彼岸家的狗狗也在一次寒流來襲時過世。

 

彷彿無論人們願不願意,生命都有它的節律。

 

到了聖誕節前後,彼岸的傷幾乎已經痊癒。

 

她拿著聖誕禮物去找莫醫生,卻發現莫醫生出遠門了,一時半刻不會回來。

 

「噢。」彼岸有些悵然若失。

 

她多想告訴她,彼岸花就如同彩虹與愛心翅膀一般,總有些人有些事,會在她生命中鐫刻疼痛,但同時也鑲嵌祝福。

 

因為玫瑰,彼岸才能發現,原來自己帶給學生的正向影響,遠比自己想像的來得多上許多;因為玫瑰,彼岸才能想到,原來自己還能為學生做的努力,也還有好多好多。

 

彼岸這才深深體會,她是何其有幸,才能擁有自己今天所珍視的一切。

 

「沒關係,下次再說吧。」彼岸露出微笑。

 

彼岸掩上門扉,而這次門牌上『∞』的兩側除了太陽和月亮,似乎又多了兩個小裝飾。

 

彼岸花之章<END>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「妳會這麼傷心,是因為真心在替孩子想,不想孩子被不負責任的老師放生或虐待、甚至波及到妳的孩子。」彼岸學生的家長說。

 

「可是如果妳不見了,就少一個人幫孩子發聲了;所以妳要活著,活著變強才能做得更多。活著才會等到希望。」

 

於是那些話語都成了護身符,讓彼岸的往後餘生,無論再怎麼痛苦,也都不會再嘗試尋死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--The pain you feel today is the strength you feel tomorrow,是我對生命的信仰。右腳,最辛苦的位置。

 

自從開始重訓之後,我發現我右半邊的身體肌肉比較多,因此往往是右半邊身體擔負較多的工作量,像極了我在團體合作中的角色。

 

但在替能者多勞打抱不平的同時,我卻也發現,我右半邊的身體其實也有得到相應的回報,例如右半臉比較漂亮、右手右腿都比較勻稱等。

 

就像故事中的彼岸,雖然看似比較辛苦,但她卻擁有玫瑰始終得不到的東西──愛。

 

 

彼岸花,為了拯救世界而自願墜入地獄的花朵,上揚的花蕊是向天堂祈禱的手,在愈是黑暗的環境,愈是盛放。

 

對於那些壞人所做的事,我想抱著烈火般的決心去反抗,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」;可同時,我也想帶著柔水般的眼光去看到,即使他們做出來的事再不應該,他們背後,其實也都有各自的苦難,各自的苦衷。

 

「每個人,都有每個人的地獄。」

 

傀儡症<全文完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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