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彼岸老師……」人事主任走近彼岸,放下手上的資料堆,道:「妳……知道公務人員不能兼職齁?」
「知道呀,怎麼了?」彼岸回。
「喔不是啦……有人說,妳在網路上當網美,在接業配和代言。我想說妳可能不知道,才來提醒妳我們公務人員不能兼職。」
聞言,彼岸一股怒火油然而生。
雖然她前陣子就聽說,有人在傳言她臉動過刀、胸部也是做的,可她不太介意,反正嘴長在他人身上,愛怎麼講隨他們去嘛。
可現在這傳言卻會讓她被興師問罪、需要她花時間解釋、造成她「實質上」的麻煩。這就令彼岸難以忍受了。
「有人說?誰?男生還是女生?」彼岸壓抑著怒氣,冷冷地問。
「其實我也不知道……」人事主任連忙撇清,「我是怕妳不知道,所以才想說趕快來提醒妳。」她又重申了一次。
「是嗎?那謝謝妳了。」彼岸字字清晰地道,「我沒有在當網美。」
「沒有就好、沒有就好。」她喃喃說著那沒事了,便抱起資料匆匆離去。
*
人事主任離開後,彼岸坐回辦公區,閉上眼回想。
她想起她每個人生階段,似乎都會遇到類似這樣的傳言。
國中時被說收集十二星座男朋友、高中時被說收集前三志願男朋友、大學時被說收集臺清交成男朋友、出社會後被說收集各行各業男朋友……
確實,彼岸求學時期的男朋友從來都不在跟她同一所學校。出了社會開始學各式各樣的事情,當然也會認識許多非教育背景出身的人。
當然也曾在同一階段舊的去、新的來。
但這並不代表彼岸輕忽怠慢了別人的情感,相反地,彼岸每一段關係幾乎都是對方追她、也是對方向彼岸提分手的情況。
彼岸始終都只是順其自然而已。
真是諷刺,彼岸輕笑著。
雖然這次不確定是誰,但以往造謠的人,幾乎都是像玫瑰這樣的女生--在乎妝容打扮、在乎男人目光、在乎人氣名聲……在乎那些外在的東西,就是不在乎內涵與責任。
並且她們的錢絕不會像彼岸一樣花在研習、花在書籍,絕對都是花在穿著治裝、高級用品、精緻午茶等。
明明她們才是一直苦心營造長得很正、有很多男人追的形象的人,現在這虛名反而落到彼岸的頭上了。
真是諷刺,彼岸又一次輕笑。
彼岸的聽覺正在悄悄消失,她漸漸聽不到大人們那些從溫言軟語變成惡意中傷的話了。
*
畢業生畢業後,玫瑰空堂多了,多數時間她又回來有彼岸的這間教室。
她聽音樂、喝飲料、吃零食、滑手機、打電話聊天……有次彼岸還聽到玫瑰講電話時道:「哎唷,學校的營養午餐根本不營養,害我變胖了!」
彼岸在心底哼了聲。她看過玫瑰的便當盒,是一般人的兩倍大,而她每次都裝好裝滿,空堂時又瘋狂攝取澱粉,這樣當然會胖啊,跟營養午餐一點關係也沒有。
並且,玫瑰還能變胖,彼岸可是壓力大到體重一直掉啊!
*
學期末,玫瑰什麼資料都交不出來,而她的聘期又只到這學期,意即如果她沒有交出便離開,她遺留下的所有缺漏都會變成是彼岸要在新的年度補足。
所有的新仇舊恨頓時又傾瀉而出,彼岸終於忍無可忍,憤怒地對玫瑰道:「妳知道嗎?妳就是這樣,妳的男朋友才會一個個離妳而去、妳的朋友才會在妳失戀時笑話妳、妳的學生也才會都比較喜歡我。因為妳永遠都不會檢討自己先對別人做了什麼、永遠都在怪罪世界對妳不公,所以……」
彼岸慢了下來,一字一字清晰地道,「所以,才永遠沒有人愛妳。」
「妳這樣一直不好起來,真的會造成我很大的困擾。」彼岸說,「我沒有那個能量,又要聽妳抱怨、又要扛起妳的工作量。可以麻煩妳去看醫生嗎?」
「喔,妳用說的,我聽不清楚耶,可以麻煩妳用寫的嗎?」玫瑰蠻不在乎地笑笑,優哉游哉地問。
氣急攻心的彼岸於是把這一年以來的種種,包括玫瑰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,導致周圍的人如何回應她,一一詳實條列了下來,寫成一封信給玫瑰。
沒想到這封信卻成了呈堂證供,成為玫瑰告彼岸的最大利器。
彼岸及玫瑰,想當然爾,雙雙被叫進了校長室。
*
彼岸其實有點忘了當時校長室究竟坐了多少主任及老師,她只記得瞞天蓋地席捲而來的細線、大人們嗜血的臉、以及荒謬的言論。
「彼岸老師,妳到底是有多恨玫瑰老師呀?」校長拿著玫瑰呈上的彼岸寫給她的信,尖銳地問,「玫瑰到底是哪裡得罪妳?」
「她的不負責任,造成孩子傷害、以及我莫大困擾。」彼岸氣到聲音都在顫抖,這些大人為什麼永遠聽不懂她的訴求是什麼?她不要玫瑰的不負責任,導致她的孩子受害、導致她要扛起雙倍的工作量!
「譬如?」
「譬如,她不願意花錢準備上課用具給孩子,以致她的學生都會過來和我的學生搶,但卻願意花錢買昂貴的玩具給孩子。」妳不能管別的老師怎麼運用她的薪水!
「譬如,她不調整課程符合學生能力,以致她的學生都不想上她的課,無論上課或下課都會跑過來想上我的課、干擾我的課堂,後期甚至嚴重到因為想上我的課卻上不到、開始攻擊我的學生,我都已經拿書櫃隔開了,他們還是會跳過來,只為了想逃離玫瑰。」妳不能管別的老師想怎麼上課!
「譬如,她空堂時間都在玩樂,以致她資料都交不出來,害我還得替她補齊。」妳不能管別的老師如何安排她的私生活!
彼岸覺得這個場合真是太荒誕了。
玫瑰的不負責任,造成孩子傷害、以及彼岸莫大困擾,因此彼岸才回頭去檢視玫瑰的金錢運用、教學設計及時間規劃等,但所有大人卻都彷彿覺得這是兩回事似的,完全看不出這中間的因果連結,全都在用「她就是可以不負責任,而妳和妳的學生就是活該遭受池魚之殃」的論點說服她。
彼岸不禁想:那如果今天是你們的小孩被打,而對方家長毫無歉意,你們也能如此豁達嗎?
「我不想說了,」彼岸雙手抱胸,往後靠上椅背,「我累了。」用肢體語言表明自己已經登出這場會議。
「不想說了?然後再回家PO網路報復、破壞校譽嗎?」但校長並沒有放過她的打算,繼續厲聲追問。
啊,是了。
果然是這樣了,彼岸又再次懂了。
大人們狀似聽不懂她的訴求、狀似看不出線性因果。然而說不定,他們都只是為了校譽,在做違背常理與道德的事。
他們不去解決製造問題的人,反而選擇去解決提出問題的人。彷彿撲滅了反對聲浪、掩蓋了事實真相,就天下太平了似的。
息事寧人、自欺欺人。
「玫瑰,妳怎麼看?」
「我覺得要公事公辦,」玫瑰用滿腹委屈的語氣道,「彼岸寫這封信,提及了我的私生活,讓我覺得滿不舒服的……」
「聽到了嗎,彼岸?」見彼岸一言不發地盯著地板,校長轉而聖人的勸世口吻,「妳要接受,妳要接受呀。特殊生就是這樣的,會攻擊人。」
彼岸在心底冷哼一聲,繼續相應不理。
見彼岸沒有答腔,校長扭頭問特教組長:「特教組長,你怎麼看?」
「嗯……」特教組長囁嚅地說,「我也覺得要公事公辦。」
「聽到了嗎,彼岸?」校長滿意地扯起嘴角。
「彼岸呀,我昨天去參加局裡的會議,好多人向我問起妳喔,原來妳在桃園已經有名成這樣了啊。」儘管校長帶著幽幽的笑意,柔和的嗓音中仍挾著藏不住的恐嚇意味,「不要讓人覺得妳出了名得不能跟他人合作,好嗎?」
彼岸猛然抬頭環視會議桌一圈,只見所有的主任及老師,臉都陸續剝落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傀儡似笑非笑的面具臉龐,以及空洞的眼神,直勾勾地向她投來。
*
出了校長室,彼岸接到了爸爸的Line訊息。
爸爸說家裡15歲的老狗狗,剛剛又癲癇發作了,且這次比以往都更為嚴重,大小便失禁、口吐白沫。母親已經帶他去看獸醫了,雖然勉強是穩定下來了,可獸醫說我們要做好心理準備。
這無疑又是一次巨大的精神衝擊,彼岸失魂地關掉手機後,搖搖晃晃地回教室。
*
回到教室,只見玫瑰的學生在等她。
學生一看到彼岸,便衝上前抱住彼岸道:「老師,我不想上玫瑰老師的課。」雙眼沒有了以往的光芒。
聞言,彼岸徹底崩潰了。
彼岸輕輕撫著他的頭髮,喃喃地道:「沒事的,沒事的,再過一下就要放暑假了。」像是同時也在對自己說。
*
時值酷夏,烈陽炙烤著大地,操場因為熱氣蒸騰而顯得扭曲。
待學生離去,彼岸精神恍惚地凝望那些如海市蜃樓般晃動的人影,想著──如果我一躍而下,一切是不是都會結束了?
此時此刻的彼岸,不只味覺、嗅覺、視覺、聽覺……甚至連痛覺,都消失了。
彼岸花之章<待續 5/8>
留言列表